吴婷对话江南春:分众找回少年感 | 我有嘉宾
案例报道 · 2025-08-08
1、校长独白
“教会你的永远不是道理,而是南墙。”
谈笑中,我为江南春总结了分众传媒在过去22年资本沉浮中跌过的跤。
这堵“南墙”的具象化,就是真金白银。
比如,2008年金融危机中,分众传媒的跨界并购一夜之间带来商誉减值,市值从86亿美元巅峰坠落,“纵向腰斩”至不足十分之一,那是资本市场第一次让他感受到残酷。
比如,在行业高枕无忧的时候,江南春因为追求利润而放任对手野蛮生长,最终在2025年,他以一笔高达83亿价格的并购案,为曾经的战略失误支付了一笔昂贵的学费。
总结这段历程付出的代价,江南春说,“就当吃了个补药,让我找回少年感。”
于是,多年固守城池、忽略对手的江南春,开始反思,开始重燃斗志。他吃麦角硫因,打自体干细胞,个人重获年轻状态;分众开始大举进攻海外,助力中国品牌全球传播;就在两天前,分众与支付宝宣布开启碰一碰合作,技术推动了分众新商业模式的涌现。

分众传媒与支付宝联合推出“碰一下抢红包”服务
分众创立已有22年,是为千亿传媒巨头。
在一个所有人都信奉流量、算法和品效合一的时代,江南春和他的分众传媒像一个时代异类。他固守电梯这个最传统、最笨重的线下场景。当所有人都在线上内卷,他却在线下修炼。
而他本人,更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。一个毕业于中文系、深受解构主义影响、凡事都要“相反走”的校园诗人,却成为了中国营销界最稳定的理论输出者和布道者。
数年来我每次和他有交集的场合,他都是一副步履匆匆、布道汩汩的姿态,话语间连个标点符号都不打。他给我们嘉宾商学的访学企业家授课时,那些中国最聪明的脑袋们都向我反馈说:“我的脑子,跟不上江老师的嘴巴。”
他每天,像个不知疲倦的分针,绕行在既定的时空框架中。他是行业里、企业家之中,那个苦行僧一般的存在。
我很想知道,他累吗?
“一个人最大的苦是心累。”他说,“你如果老是向山顶看,哇,目标好遥远。往下一看,哎呦,这个下面是万丈深渊……人都是被吓死的。”

这一集江南春的故事,就是一部关于如何克服心累,如何一次次在资本市场撞上南墙,又如何一次次站在悬崖找回少年感,重新开启攀登的纪录。
2、分众的二十二年进化史
在中国广告传媒行业的数十年中,分众传媒以一座座电梯为支点,撬动了千亿级市场。
从2003年上海第一块电梯屏幕的亮起,到覆盖全国300余城、日均触达数亿主流人群的庞大网络,江南春用22年时间验证了一个真理:真正的商业洞察,往往始于对“不变”的坚守——人们总要回家、总要上班、总要在电梯里度过碎片时间。
纵观江南春的商业决策,几乎都有着反向思考的烙印。他说,这种思维方式并非与生俱来,而是在他早年的经历中,被反复淬炼而成。
他与分众的成长史,有三次关键的进化,每一次都让他离商业的本质更近一步。
诗人与颠覆者
江南春的商业思维原点,可以追溯到华东师范大学的中文系课堂。他至今对学者朱大可的一场讲座记忆犹新,讲座的主题是“屈原是怎么死的”。当所有人都接受屈原是因政治失意、忧国忧民而投江自尽时,朱大可却用解构主义的方法,从诗作《湘夫人》中的情感暧昧关系、楚怀王驾崩的时机等线索,推演出一个“死于情杀,被沉江”的全新版本,并以此解释了为何纪念屈原要赛龙舟、包粽子。
这个故事的真伪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它给江南春带来的思想震撼。“所有东西一要有怀疑主义,二要有颠覆性,你要敢于相反走。”
这种思维训练,在他写先锋诗歌时得到了实践。他学会了异类组合,比如“用一支玫瑰堵住你燃烧的嘴唇”,将两个本不相干的意象强行并置,从而迸发出全新的意义。这种逻辑颠覆,后来被他移植到了商业世界的构建中。
创立分众传媒,就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反向思考。
2003年前后,中国户外广告的核心是地段为王,所有玩家都在争夺外滩、王府井这样的黄金地标。江南春却从“人学”的视角出发,认为与其争夺大众偶尔会去的地标,不如去占领普通人每天必经的生活轨迹——回家、上班……
当所有媒体都在信奉内容为王,依靠优质内容吸引注意力时,江南春再次反向思考。
他意识到,在电梯这个封闭、无聊、没有信号的特殊空间里,任何内容都是稀缺的,比广告更无聊的环境,使得广告本身就成了内容。他选择的是渠道为王,霸占这个独特的时空。
于是,一个全新的商业物种诞生了:他把电视这种媒介形式,从家庭这个场景中抽离出来,植入到户外的电梯场景里,做成了一个无法转台、无法快进的“户外电视网络”。
买手与赌徒
分众的模式一经推出,便迅速获得了资本市场的青睐。2005年,分众传媒在纳斯达克敲钟上市,江南春的人生也随之进入快车道。
上市后,他进行了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并购,最著名的是对主要竞争对手框架传媒和聚众传媒的收购,一举奠定了分众传媒在楼宇媒体领域的霸主地位。
顺境也很快催生了新的焦虑。在一次与全球顶级基金富达老板的交流中,江南春抓住机会向对方提了一个问题:“为什么百度的PE是100倍,而我们分众传媒却只有25倍?结果富达老板告诉他:你还不够性感。因为在资本市场看来,百度当时代表着Internet,是个无限想象空间。但你们分众做的是真实的楼房空间,尽管现在增长很好,但总归是有尽头的。如果10年后把这件事干完了,你们还能做什么?
为了解决这个“天花板”焦虑,江南春发动了一场更大规模的豪赌。
为了破除增长天花板,进入互联网领域,他化身中国最强买手,在极短时间内,收购了包括当时中国最大的互联网广告代理公司好耶在内的7家互联网公司和9家手机广告公司。短时间里,分众的市值从40亿美金一下子增长到了86亿美金。
这次,江南春跨界并购的初心,是为了给资本市场讲一个性感的互联网故事,让分众从一个数字化户外媒体公司变成中国最大的数字化媒体集团。
这属于“动机不良”。而更深层的错误,在于他混淆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资产属性。
江南春向我回述了他后来的深刻反思和复盘——他此前的成功并购,无论是聚众还是框架,买的都是资源型的公司。电梯里的屏幕和海报框是物理资源,只要资源在手,即便创始团队离开,他自己也有绝对的能力去经营。
但互联网广告代理公司则完全不同,他买的不是资源,而是“人”。广告代理公司的核心资产,是创始团队的专业能力、行业洞察以及与客户之间深度的信任关系。这些资产是流动的,是长在人身上的。当分众以全资收购的方式完成交易,创始团队在三年的对赌期结束后,拿钱走人是大概率事件。人一旦离开,公司的核心价值也就随之流失,客户很容易被带走。
这让他陷入了一个管理上的两难困境。要留住这些公司的价值,他就必须亲自下场深度管理。但他清醒地意识到:“你的主业更赚钱。你不放把精力放在主业上,难道真要去经营这些公司吗?”
代价很快来临。
2008年,全球金融危机爆发,这些被高溢价收购的互联网资产的价值泡沫迅速破裂。分众传媒在一个季度内,一次性计提了高达8亿多美金的商誉减值,财报瞬间由盈转亏。市场反应剧烈,股价在一天之内被腰斩,并在此后一路下跌,从86亿美元的市值巅峰,最低跌到只剩6亿美元。
这是江南春撞上的第一堵结结实实的南墙。
“一个人被社会毒打过之后,他就皮实了,”他笑着跟我说,这次他认识到了能力圈的重要性,不再轻易涉足自己不熟悉的领域。
这次淬炼,让江南春从一个在资本市场意气风发的买手和赌徒,开始向一个更成熟、更敬畏商业规律的企业家转变。
守拙者与少年感
2015年,分众传媒通过借壳回归A股,再次迎来高光时刻,股价一路飙升,市值一度超过2000亿元。而分众也坐稳了“中国传媒第一股”的宝座,成为资本市场的香饽饽。
巨大的成功,渐渐让公司陷入了舒适区。
江南春在和我的整个对话过程中,不停进入反思状态,而这正是一个杰出创业者最重要的品质。没有反思,前行就会停滞。
他说他在2015到2018年间,为了追求漂亮的财务报表,为了强调利润回报,十分满足于在中高端核心楼宇的垄断地位,而忽视了向社区、郊区等边缘地带的扩张。
这给了竞争对手新潮传媒野蛮生长的空间。
新潮传媒从成都起家,以更灵活的模式和更低的价格,一夜之间迅速在分众的“射程以外”完成了原始积累,并最终杀入核心城市,随即与分众展开了激烈的价格战。
这是江南春撞上的又一堵巨大的南墙。
为了应对竞争,分众被迫进行大规模的扩张和价格战,导致公司2019年的利润从近60亿骤降至18亿。
要不要,打不过就加入?分众内心活动如此,创业公司新潮传媒更是如此想。经历多轮融资,一直没有上市,新潮的股东们比创始人张继学更着急,他们要退出变现啊。
最终,在2025年,分众以83亿的对价并购新潮,结束了这场消耗战。
江南春把这次并购称为一剂昂贵的补药,虽然代价巨大,但重新激发了他的雄心和公司的少年感。“一个企业如果停止了向前冲的欲望,他被别人追上是必然的。进攻是最好的防守。”
颠覆者,到赌徒,守拙者。江南春带领分众的三次进化,几乎贯穿了中国广告业最激荡的二十年。每一次,他都看似在与时代的主流背道而驰,却又总能在周期的转折处,让自己选择通往更正确的道路。
作者 | 吴婷
出品 | 嘉宾商学